某岁春二月,予从事京师锦衣。周君出所谓村落图示予,观其色,若甚爱者。请曰:“君必为我记之。”申请再三。遂置巾笥以归。
归之岁向尽矣,尚未知是图之委曲也。有华生者:世家江北,备谙村落者也。工丹青。造予,予以此图质之,曰:“子之知画,犹吾之知书。敢问妇女而跨牛,何也?”曰:“此农家所嫁女也,不能具肩舆,以牛代行也。一苍头牵牛而行,重其女,不使自控也。跨牛质矣。”“乃复有一苍头持盖以护之,何也?”曰:“昏礼宜昏。于昏矣,农家苦灯烛之费,送迎以旦昼。用盖以蔽日也,亦重之也。一妪逼牛耳以行,一翁于牛后徐徐随之,父母送其女者也。一老翁杖而立,一老妪门而望。一童子稍长,携其幼,指而语之。凡容色皆若欷歔放洒泣者,伤离别也。牛之前四人以鼓吹。从事迎而导之者也。道旁二驴,次第行,骑之者,村妓也。尾其驴以掖筝琶者,村妓之二仆也。又其股坐于小车之旁者,车人也。一皆邂逅而回眄者也。去其林少许。将复经一林,二童子踊跃以报。一妇人自篱而出,臂一儿,又一儿牵其裳以行。亩间有二农夫,既锄且止。是皆见其事而谈笑者也。”“去既远,又有林郁然。竹篱茆茨,亦仿佛如女家。门之外有男子,衣冠而须,罄折而立,谁也?”曰:“此其婿也。古者三十而娶,近世唯农家或然,故壮而须也。立而俟者,将导妇入门也。二妇人咨诹向前,妯娌辈也。将劳其女子之父母,且迎之也。二人挈榼,一人持壶,迎劳之需也。一女仆继之,备使令也。二童子参差以从,其大者指而语之,若曰新人近矣。一老妪门立以望,察风声以为礼之缓急者也。”
予闻之,戏曰:“子真村落人也,知村落之状为真,予不饱文,遂以子之言为图为记,以偿我久逋之文债可乎?”生笑曰:“此所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者也,何不可之有?”时天寒,语从游者呵笔书之。
译文
某年春天的二月,我在京城锦衣卫任职。周君拿出所说的村落图给我看,我观察他脸上的表情,好像很喜欢这幅画的样子。他向我请求说:“您一定要为我记述它。”他反复多次提出请求,于是我就把图放在装头巾的小箱子里带了回去。
在岁末之际,我辞官归家,这幅图的细节我尚不了解。一位姓华的先生,世代居于江北,他深谙乡村风情,且画技出众。他到我家里来拜访,我便拿这幅图询问他,说:“你赏识图画,如同我通晓书籍一样,请问图中的妇女骑着牛,这是为什么呢?”他回答说:“这是因为农家嫁女儿,没有能力准备轿子,所以用牛来代替。一个老人牵着牛走,因为他很看重自己的女儿,怕她自己骑不好牛,
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,见其所蓄,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,而所不能致者惟竹。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,其为园,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,或千钱买一石、百钱买一花,不自惜。然有竹据其间,或芟而去焉,曰:“毋以是占我花石地。”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,辄不惜数千钱;然才遇霜雪,又槁以死。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,则人益贵之。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:“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。”呜呼!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。然穷其所生之地,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,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。而绝徼海外,或素不产竹之地,然使其人一旦见竹,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。是将不胜笑也。语云:“人去乡则益贱,物去乡则益贵。”以此言之,世之好丑,亦何常之有乎!
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,遍植以竹,不植他木。竹间作一小楼,暇则与客吟啸其中。而间谓余曰:“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,独此取诸土之所有,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,亦足适也。因自谓竹溪主人。甥其为我记之。”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,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?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,而不欲以告人欤?昔人论竹,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。故其巧怪不如石,其妖艳绰约不如花。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,不可以谐于俗。是以自古以来,知好竹者绝少。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?不过欲以此斗富,与奇花石等耳。故京师人之贵竹,与江南人之不贵竹,其为不知竹一也。
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,裘马、僮奴、歌舞,凡诸富人所酣嗜,一切斥去。尤挺挺不妄与人交,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,此其于竹,必有自得焉。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?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,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,而后快乎其心。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,而其好固有不存也。嗟乎!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!吾重有所感矣!